当我们拖延时,我们并不懒 李松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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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好的游泳运动员

在一个催眠治疗的培训上,外国教师试图演示催眠对焦虑的疗效。他需要一位受焦虑情绪困扰的学员作为志愿者。于是有一位学员走上台。他说自己有很严重的拖延问题,总是把任务拖到最后才慌慌张张地完成,质量当然不高,他为此无比焦虑。

这个情况立刻引起了所有学员的兴趣。因为每个人——或多或少地——都存在同样的困扰,更不用说我们的来访者。不仅如此,我们更想看看,神奇的催眠是如何对这类的问题发挥效果,从而在短时间内让来访者获得某种主观或客观上的改善的。

然而外国教师让大家失望了。他坐在那里,听那个学员满怀怨愤地叙述自己的拖延症,同情地点着头,却一点也没有“好吧我们现在就开始改变”的意思。

“您的意思是,您一个月前就知道要做这个讲座了,可是您一直不愿意去准备。”老外试着去复述学员的话,“您想改变这个情况。是这样的吗,我没理解错吗?”

学员点了点头,表情非常迫切,他当然很希望改变这个情况。

老外看起来有点困惑:“那么您怀有怎样的期待啊?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吗?”

“对,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,”学员点头,“这样我的讲座就可以表现得非常好。”

“您知道吗?”老外盯着他,“我可以是德国最好的游泳运动员。”

“什么?”学员说。

“我可以是德国最好的游泳运动员,”老外说,“我游泳非常好。不过我也没有训练过,你知道专业运动员训练起来是非常苦的,我受不了那个苦。”

“……您在说什么啊?”

“我说,我从来没有训练过。但是我知道,只要我参加训练,我就会是最好的。”

学员愣了一会,他被德国人一脸严肃的表情搞懵了。

“可是那怎么可能呢?”最后他怯怯地说,“就算参加训练也不一定……”

“对啊!”老外打断了他,“那您又怎么知道您提前一个月准备就可以表现好?”

求证的风险

拖延也是我在咨询室里遇到最多的问题。在我最开始做咨询以前,我觉得我是北大的异类,因为我太缺乏自制力,太懒,太喜欢把重要的事情拖到最后一天……后来,我发现“咦,这个来访者跟我一样啊!”,“那个人也差不多啊!”,“拖延症”开始变成我们挂在嘴边的名词,最后我终于意识到,在北大这种地方,原来不拖延的人才是异类……

但我一直没法用言语清晰地表述我对这种状况的理解,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它和北大学生过高的自我要求有关。直到我观摩了这次演示之后,我忽然获得某种恍然大悟的开示:我们之所以拖延,只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很不希望看到这个事实:

——就是我们也可能会失败,彻底地失败。

自然,拖延也可能会导致失败,可是这样的失败并不完全,因为我是在拖延啊,由于准备时间不足而导致的发挥不好。虽然不说情有可原,至少也是事出有因。然而要是不拖延,我真的就能保证不失败吗?我的能力真可以无限次超越我的想象吗?

不拖延当然有可能导致成功,这是一个概率问题,有成功的概率,也有失败的概率。问题在于,一旦你没拖延,尽心尽力准备了而失败了,那痛苦将会极大极深,那样的冲击跟延误而导致的失败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,你若没做好准备,只能避其锋芒。

那将是什么感觉呢?那就是得到一个证明:当我用百分之百的付出时,我能做到多好?我发现只有这么好,我的极限就在这里——我很难做得更好了。

所以不拖延,等同于是在求证自己的极限。而这样的求证,你有多少把握一定会获得一个好结果呢?每个人都在无意识里做这个评估,评估发现风险太大,他便本能地选择拖延。这就是拖延症的一个普遍规律,任务越难,就越是想要拖延。

当一个人又因为拖延而导致某件事完成得平庸的时候,也许应该说他是幸运的。因为他成功地保护了自己对自己的期许,虽然方式略显痛苦。事实上,他的极限已经隐隐地透了出来,但是他不必去触摸。这样他至少还可以想象它并不存在。

懒,或是不想做?

在拖延的案例里,最常听到他们的自我描述就是“懒”,“没有自制力”。我觉得“懒”真的是一个很悲催的词,因为它不像冷和热,高和矮,美和丑。世界上本来并没有这种东西,只是被人活生生地定义出来,又钉在耻辱柱上,承担了无穷的骂名。

我总是对我的来访者说,世界上没有懒人和不懒的人,只有一件事你想做还是不想做。这是不一样的,所谓“不想做事”和“懒”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。你不想做,那是你自己选择不去做。没有谁不让你做,妨碍你做,是你自己不做,你选的。

而“懒”,在很多来访者说起来,仿佛是一种先天的禀赋,至少是一种已经注定了无可更改的事实。“我这个人太懒,所以我拖延。”于是虚构出一种致命的病毒,其名为“懒”,罪大恶极,无恶不作。我本来可以是个好人,可以办很多大事,只因为染上这种病毒,这才什么都做不好,拖延成性,失败至今。更有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治疗师帮我治好这个“懒”,我便可以不拖延,好好学习天天向上,从而发挥出最大效能,从而功成名就。然而这种梦想,也许还不如直接让治疗师魔棒一挥,将灰姑娘变成公主来得更直接。

要说现实中存在什么和“懒”沾边的特质,除非是说一个人体质虚脱,别人做一件事毫不费力,他做同样的一件事则累死累活。到这个地步,我只能承认他确实有某种不能做事的禀赋,否则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选择。是他不想做,不管因为什么。

拖延的人并不懒,这是我要强调的。这一点也许对年轻的治疗师更有帮助:常常我们的来访者找上来,要求我们替他治“懒”,这时没有经验的治疗师就会一筹莫展:在我们的教科书上没教过我们应该怎么治啊?——当然了,你怎么能治疗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呢?就好像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拄上拐杖,然后说自己“行动不便”。你要做的不是替他治腿,而是直接问问:嗨,你要是不打算拄着拐杖,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放下来?

等你做好准备,我们就开始

现在我们回到开头那个场景。也许有读者还在好奇,到底催眠有没有在那位学员身上发生奇效?答案永远不可能知道了,因为外教最终没有答应催眠。

又或者答案已经很清楚:催眠是不可能产生效果的。因为那学员并没有打算改变。

“这样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呢?”老外说,“继续拖延下去,把它当成一种很好的保护。永远不要百分百地投入一件事情,这样就不用知道您的极限在哪里。”

学员沉默了。也许他在认真考虑老外的建议。这话听起来捉摸不定,像是友善的忠告,也像是一句反讽。然而我相信它是真诚的,只要你不戴上偏见的眼镜。一直以来,我们都把拖延当成一种太严重的病症,它妨碍我们变得出色。——问题在于,我们真的可以出色么?而更严肃的问题在于,是什么让我们那么地,那么地需要变得出色?

也许是为维护某种虚妄的安全感?或者我们那点脆薄的自尊?不知道。

但我们知道,太在乎它的人,就会用拖延保护它。

“那么下去吧,我不能对您做催眠,”老外对那位学员说,“下次等您想改变拖延时,您必须首先让治疗师相信,您已经真正做好准备了,准备去求证您的极限有多高,去求证您也许是个并没有那么优秀也没有那么特别的人,去面对那样的风险。当您求证到最坏的结果,您可以坦然承受您的失望。等您做好这样的准备,我们就开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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